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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本文转自混沌大学,作者刘正,混沌特约评论员新加坡国立大学生物学博士,曾代表中国队获得国际天体物理奥赛金牌)
一部《流浪地球》,可谓开启了中国科幻电影的元年。和很多人一样,我惊叹于刘慈欣以恢弘的想象力,为我们描述了一部恢弘的史诗——全人类为了求存,带着地球家园一起驶向了充满凶险的深空。
但是,如何去执行“流浪地球”这样一个长达2500多年的计划?
面对如此宏大,跨越几十代人的时间尺度,我想,任何人都会感到自身的渺小和迷茫。即便在电影里给人类加持了天顶星科技和全球动员的buff,从地球政府的精英,到地下城里的平民,所有人依然紧张和忐忑,因为每个人的心里都压着一头沉默的巨兽:
不确定性
不确定性并非“情绪”——
而是一种无法避免的风险:混沌效应
这种不确定性,并不只是一种恐慌的情绪,而是来自物理学里真实存在的宏观不确定性:混沌效应。
如果读过刘慈欣的成名作《三体》,你大概知道,三个物体关联的运动是无法预测的,因为无论在运动开始时有多小的偏离,在复杂的相互作用下,这个误差都会通过一个正反馈的过程逐次放大,进入不可知的混沌状态。
因此,对于超过三个个体系统中因果关系的可预测度,随着时间的推移,都会降为零。
计算机模拟下混沌的三体运动
MIT的气象学家洛伦兹,最早在天气预测中发现了这一现象,在后来的演讲里,他诗意地描述到:“亚马逊蝴蝶轻轻振翅,数周后,德克萨斯平原上就可能刮起飓风”。在那之后,我们都知道了混沌现象的另一个名字:蝴蝶效应。
洛伦兹蝴蝶:围绕混沌吸引子产生的复杂轨道
而在“流浪地球”这一复杂的,时间跨度超过2000年的系统工程中,混沌效应就像是房间里的大象,无法被忽视。
在一万台行星发动机推动下,在其他7大行星的引力扰动下,地球到底会怎么飞,谁也没底。三体问题,不仅仅对物理实体有效,人与人的协作关系,更是一个更复杂的n体问题。所以,在几十代的传承中,人类会把流浪地球计划执行成什么模样,同样无法去预测。
而正是由于混沌效应,虽然科学家已经详细规划了推进地球的轨道,也事先考虑了木星的引力影响。但是地球依然在复杂的潮汐力下,因为地壳形变导致一半的行星发动机熄火。
背后的原因,也许是几年前某个小行星的轻微吸引,也许是某个老司机行车不规范,导致行星发动机少烧了一车石头,洛伦兹的蝴蝶轻轻一扇,地球就栽进了和木星相撞的深渊。
遭遇这样的险境,地球上的专家并不是算错了轨道,而是明知有地球毁灭的概率,也不得不去冒这样的风险,飞掠木星以实现加速。
在这个过程里,地球还是有概率会安全通过木星。但是,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,接下来还有土星,天王星,海王星,柯伊伯带(太阳系外部的冰行星带),地球在那里的路线依旧未知。在混沌效应的统治下,风险无法被避免,也不要幻想能够避免。
如何管控风险?
运用精确的概率式执行
但是,风险可以被管理。
我想很多人都会质疑,救援小分队从北京开到杭州,再开到赤道,但最终也没有保住杭州地下城,而苏拉威西的行星发动机,也被其他救援队抢先复苏。一路上死了那么多人,却无功而返,这是不是无谓的牺牲?
从个人的角度看,这是不理性的自杀。
从整体的角度看,这却是最冷静的理性。
一万台行星发动机的数量已经留有了冗余量,不需要所有的发动机都修复,而为了抢救4000个行星发动机,地球政府早已按计划派出了82万支救援队,虽然单个救援队的成功概率很低,但是平均200个救援队叠加的效果,足以把成功的概率推到100%,也就是饱和式救援。
而CN171-11小分队的牺牲,一定也以某个概率的数字,列入了救援成本核算内。甚至连抚恤物资,都提前送进了北京第三区的前置仓。
残酷不残酷,残酷。有效不有效,有效。
我想说,堆人头是最朴素的概率式执行方法。在太平洋战场上,美国海军配备了200%的损坏管制团队,造就了不沉航母的传奇。而斤斤计较的日本海军总是配置的刚刚好,一炸就坏,舰船的利用率反而很低。
在系统工程里则有更高效细致的方法论:运用精确的概率式执行去控制风险。
例如,制造业常用的六西格玛流程(SixSigma Process),通过统计方法测量各流程步骤的出错概率,计算出关键节点,然后将该步骤的正确率持续迭代至99.9997%,也就是6个标准差的目标。这就从源头上控制住了最终产品的次品率。
在航空业的IOSA安全标准中,也遵循着海恩法则的原则:
每一起严重事故的背后,必然有29次轻微事故和300起未遂先兆以及1000起事故隐患,是多因素错误概率累积的结果。
当出现事故的时候,重要的不是找出谁来背锅,而是识别那些诱发“意外”的先兆和隐患,通过容错备份,交叉检查和防差错设计(PokaYoke设计法)从流程上减少事故概率,并通过规范手册传达给全世界的航空公司。用概率的思维去压制不确定性的概率,护佑着每一次的起降安妥。
六西格玛流程
希望——
人造的非理性的确定性
但是,再严谨的计划,都依然需要人去执行。而在所有的流程设计中,人因(Human factor)总是那个最令人头痛的误差。机器总是透明的,而人脑却是一个不那么可靠的黑箱。
在漫长的进化历程中,人类的大脑并没有进化出长期规划的观念,更没有用概率进行决策的本能。人类先祖的平均年龄不超过14岁,他们不需要,也无法去奢望10年以上的计划。而祖先的经历,都刻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基因里。
生而为人,我们的直觉永远是重视即时的感受,对当下,实感和短期的诱惑趋之若鹜。而对长期的,不确定的未来充满了怀疑。
由于这种先天的“近视眼”,人类才对金钱的时间价值产生了共识。
重视手头的现金,而对未来的收益大打折扣。
在货币经济学之父欧文.费雪看来,正是人类耐心的缺失,让利息成为了可能,而延迟满足的心态,则让投资成为可能。而整个金融业,都建立在对这种认知偏差的顺应和利用上,在不同个体的风险厌恶和延迟满足之间勾兑买卖。
欧文·费雪著作《利息原理》
不过,太阳熄灭的倒计时,并不会因为人类对不确定性的厌恶而停止,生的路是充满不确定性的千年流浪,而死的那条路却是必然到来的氦闪。
那么,是选择“给岁月以文明”,把握当下,在剩下的500年里马照跑,舞照跳,坐等末日?
还是选择“给文明以岁月”,面对未知的太空冒险一搏,牺牲几十亿人,也要走上2500年的苦难流浪?
从心理上说,面对隐隐可见的灰犀牛,我们的本能是逃避和忽视。甚至在逆火效应的心理作用下,对于不符合潜意识直觉的现象,产生强烈的逆反情绪。
在《流浪地球》的原著里,刘慈欣就写到反抗军对太阳氦闪强烈的怀疑,而这种偏执的反抗,几乎让人类的命运毁于一旦。人性的这一弱点,在本来就充满物理不确定性的航程中,又叠加上了一层心理的不确定性。
在电影的设定里,人类仅仅选择了后者,把目光从当下移开,放在了2500年外遥不可及的焦点。颇有深意的是,当人类的耐心长达千年的时候,金钱存在的基础也就消失了。电影里地下城的生活中没有金钱,吃饺子都靠居委会发放,租防护服也要以物易物。
那么剧中的人类,是如何逆转了人性,为了一个长达2500年的目标而压制了本能呢?
我想,这种力量,就在韩朵朵对全世界广播时说的那句话里:希望,是这个时代如钻石般珍贵的东西。
因为希望,人类才会舍弃当下的贪恋,选择为后代忍辱负重。
因为希望,人类才会放弃个人的权利,服从地球政府的集权规划。
因为希望,CN171-11小分队才会在杭州擦干眼泪,重新上车开向赤道,因为他们相信,相信地球可以得救的那个希望。
实际上,韩朵朵这句话听起来尴尬,却颇有深意。
为什么是如钻石般珍贵呢?
要知道,钻石没有什么实用价值,它不过是一种四面体的碳单质,通过现代的化学方法就可以合成。钻石的价值,完全取决于人类对它的认知(perception)。只有所有人都认同钻石的价值时,钻石才会珍贵。
同样,只有所有人都认同希望的时候,希望才尤为珍贵。
而当人们不再相信那个希望的时候,希望也就会一文不值,毫无用处。金融巨鳄索罗斯就将其引申为“反身性”的理论:
希望会导致参与者们按照希望的预期去行动,于是希望便得到验证,形成一个自我证实的正反馈循环。而在希望破灭的时刻,同样的正反馈循环也会造成悲观情绪的级联雪崩,穿透所有人的心理底线。
所以希望的价值,来自希望本身的自我实现。如果你经历了过去两年比特币的浪潮,你也许对这句话会有别样的体会。
流浪地球上的人类之所以相信希望,我想也是一种复杂的心情。在地球开始流浪的时候,他们已经回不去了。当全球人都在一条船上的时候,希望是唯一的希望,因为相信,所以相信。
只有用希望这么一个人造的非理性的确定性,才能够中和人脑对不确定性厌恶的本能,让大家能够像CN171-11小分队那样,自觉自动地执行那些冷血理性的概率式方案。
所以我想感叹,理性是很难压住人性的,只有人性才能压住人性。
所以人类终究不会被AI所操纵,因为我们会相信信念,相信那些美好的希望,而这是只懂得套路的人工智能所无法理解的。
人工智能先驱尼尔斯•尼尔森的反思之作
理性 vs 希望
人类最大的力量
但是,假如你用概率计算出的理性结论,和你希望相信的希望不符的时候,你该怎么办?当人工智能Moss计算出吴京的计划100%失败的时候,他又做了什么?
理性告诉他:他该和刘户口做最后的告别,然后躺回冷冻仓里。
希望告诉他:他应该顶着人类全灭的骂名,去引爆自己拯救地球。
在电影里,吴京选择了后者。Moss因此留下遗言:“让人类永远保持理性,果然还是太难了”
故事的结尾当然是光明的,春节档的观众可以允许吴京炸了,但是不允许他失败,导演用上帝之手,把小破球推进了可以拍续集的平行宇宙。
但是,在真实的世界里,Moss的遗言到底对不对呢?
不对。
同时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和计算机最高奖-图灵奖的认知科学家,赫伯特.西蒙曾经对理性有过这样的评述:绝对理性存在吗?
当我们谈到理性决策,它其实非常依赖已有的信息,但是没有人(包括机器)可以穷尽所有的信息,也没有那么大的计算能力去分析所有信息。
赫伯特·西蒙的经典作品《人类活动中的理性》
因此,绝对理性的决策所消耗的成本太大了,高到了非理性的水平。我们都只能在有限的信息,有限的时间下,运用有限理性去进行决策。所以说,Moss计算出的100%失败的概率,并不意味着必然失败。
至少,有一个信息它一定没有计算在内,那就是尚未发生的,在理性预测中绝不可能去做的事情,比如吴京最后的孤独一掷。这样的事件并不在理性决策的视野内,因为从理性的因果角度来看,它们就不应该存在。但是人在希望的驱动下,却可以让这种事情发生,从而在理性决策的计算公式中加入了一个新的系数,也就有希望让成功的概率从零,变成一。
从这点上来看,人工智能Moss显然没有它的前辈,《黑客帝国》里的Architect更有洞见:“希望是典型的人类妄想,它既是人类强大力量的来源,也造就了人类最大的弱点。”
黑客帝国剧照
作为一个人类,我承认生而为人的这种幻觉,但是我想把Architect的话顺序调整一下:“希望往往是一种缺点,但这更是一种力量”。
面对不确定性,用概率去计算,可以做出最优的决策,但是唯有相信希望,才可以去做那些理性决策所不允许的,能够改变预定概率的事情。
而这,也许就是理性的聪明人从未赢得世界的原因吧,因为他们的行为太像一个AI了,而失去了人类最大的力量:信念。
聪明的人预测未来,顺应未来,而勇敢的人,会去创造未来。
小结
所以,是什么,让流浪地球这个长达2500年的超级工程成功地执行?
是用概率的计算,来对抗物理的不确定性。
而谁又能引领着人类跨越不确定性的深渊,带着地球寻找新的家园?
是用信念的希望,去对抗心理的不确定性。
接下来的2019年,风雨在途,这或许就是《流浪地球》给我们捎来的希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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