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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由雷锋网转自公众号徐杨生,转载请联系原号。
徐扬生先生是香港中文大学副校长 ,中国工程院院士,著名的机器人专家,研究兴趣涉及空间机器人、智能系统与控制、人机界面、和智能混合动力汽车等多个领域。然而,很多人并不了解的,是徐先生的艺术修养和细腻文笔。雷锋网今天选摘徐先生一篇近作,供大家赏析。
那是十几年前的一个冬天,我从香港赶到深圳,准备与一位内地来的朋友吃晚饭。不料这位朋友的飞机误点了三个多小时,此时尚未起飞,只好改为第二天早上的航班。而我却已经出海关到了罗湖。那个傍晚很冷,可能是快过年了,街边的小店里都挂着很多红色的春联、南北货、糖果袋等等,临近火车站,熙熙攘攘,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块人少一点的地方歇脚。
感觉肚子有点饿,我想不如随便吃个晚餐。于是,走进一家小饭馆,里面已经满了,只好坐在临街边露天的一个圆桌上。坐下后点了两个菜,还没开始吃,服务员跑过来对我说:“不好意思,这位客人能不能与你拼桌子?”我说:“当然可以。”一个大圆桌,我一个人坐在那里,空荡荡的,有个人来坐也无妨。
来人是一位三十几岁的男子,清瘦,一看就知道是个民工。两大包行李放在桌旁,把我脚的位置都几乎占没了。他连声说“对不住”,坐下后我随便问道:“你是去赶回家的火车吧?”他沉默了一阵,那眉头深锁的脸开始激动起来,声音从低到高,中间夹着不少骂人的话。大意是:他是个河南人,在这里打工已经十几年了,这两年找了个本地人结婚了,生了一个儿子。今年是三人第一次一起回河南老家过年,二老都没见过他媳妇和小孩。他们三人是前天来深圳买火车票,不料,前两天怎么也买不到票,他叙述了好几种买火车票的方法,我也没完全听懂。反正没买到车票。今天一早,一个票贩子找到了他们,说能帮助他们买票,他想想在寒冷的火车站广场过夜的滋味,尤其看在孩子太小,他赶忙说“行”,决定买高价票。半小时后,那位票贩子还真的搞来一张票。他们喜出望外,以为这下可以坐下午晚一点的火车走了。不料,票贩子再也搞不来第二张车票了。火车马上就要开了,怎么办呢?他们只好决定让媳妇带着小孩先用这张票上火车了。
他就这样留了下来!他是一个没挤上火车的人!
他一边说,一边喝啤酒,看那个样子是蛮痛苦的。几年没回家了,本想这次回家看看家里,父母都老了,媳妇从来没见过他们家的人,孩子又太小,媳妇一个人在路上要转几个站,不知能否搞得清楚。我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,只是建议他,不如多打打电话。那时的手机没有像现在这样普及,他说他有一个破手机,已经给他媳妇了,他这里要打电话就得跑到电话亭里去打。
虽说很同情他,但也帮不了他什么。他说,今天晚上可能又要到火车站去过夜了。我忽然想到,我那位朋友今晚飞不到了,不如让他住我朋友那个房间。于是我打电话给朋友,帮他们联系上,张罗好此事之后我就过罗湖海关回香港,打算明早再来见我那位朋友,如果他明天早上能起飞的话。
坐在香港的广九铁路上,我的思绪还在那位没挤上火车的老兄身上,这位老兄是蛮惨的,明天不知能不能挤上火车,看他的那个样子,好像希望不大。说道“挤火车”,其实每个人都可能会有这种经历。人这一辈子,从大的讲,都是在赶火车,有时挤上了,有时挤不上,你不可能每趟火车都挤上,也不可能每趟火车都挤不上。考试、上学、升级、加薪,统统都是如此。不是吗?挤上了,欢天喜地,兴高采烈。一旦没挤上,埋怨委屈,沮丧悲哀。
这个世界充满着不确定性,人多,机会少,竞争激烈。凡事必须“挤”。从小学到大学,这十来年的学习过程,实际上就是一个“挤”的过程,毕业后,你以为可以轻松了,其实更“挤”了。人这一生,说到底就是一直在“挤”的过程。想想我自己,当年高中毕业后去下乡,那时所有的知识青年都梦想有一天能“挤”回城里。我在村里经历了三次这样的过程。第一次返城支工,我“挤”不上。第二次是参军,我也“挤”不上。第三次是“考大学”,这趟车来得出乎意料,“挤”得很有喜剧色彩,所以我不妨把它叙述一下。
1977年,中央确定恢复高考,所有在文革期间的中学毕业生(十一年的初高中毕业生)都可以参加。我半信半疑来到所在的公社机关,干部说消息基本是对的。但对我的情况,要有两年以上的农村经历。我申明了虽然我户口迁入农村两年还差几个月,但事实我已在这里工作了两年以上了。经争取那干部给我开了个证明,说:“你自己去碰碰吧!”
大概过了两个星期,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次高考就开始了。我怀疑我能否参加考试,更怀疑光凭考试就能录取大学生。我一天都没有复习,其实即使复习,也不知复习什么,因为连考什么科目也不清楚,况且只有两个星期。好在我在村里几乎每天晚上都读书。那时候我什么书都读,凡是有文字的东西都读,有哲学、历史、文学、宗教、逻辑、地理方面的书,也有电工、拖拉机、数学、植物保护方面的书,有《鲁迅全集》,也有马克思的《资本论》……那个时候是我一生中读书最多的一段时光,也是我最为快乐的一段时光。
考试那天,我带着公社证明去了考点,那是离我不远的一家乡村中学。有五十几个教室,每个教室大概至少有四、五十人。各乡来参加考试的,人山人海纷纷来到考场。一到门口,带红袖章的民兵模样的人挡住我,给他看了公社证明后,似乎还不能说服他。这时,一位来监考的老师过来门口,他看了我的证明就对那位管门的人说:“就让他进去吧,今天来这么多人,估计没一个能考上的,你就都放他们进去吧。”就这样,他就放我进去了!
考试进行了三天,每半天一次,总共六次。每个人都考得很差,不少人交了白卷。到第三天,来考的人少了很多,整个考场冷清清的,不像第一天像赶集的样子。我自己也整天糊里糊涂,有很多题目也不知道怎么答。
又过了一个月,公社里通知,每个参加考试的人要去填写大学志愿。我想,这倒奇了!还问你要去哪个大学?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好事?让我去哪儿都很好啊!只要有书读,什么地方都行。等我到公社时,那里已有很多人了,人家都不信这是真的。我就随手拿来一份当地的报纸,把列在那里的第一、第二和第三个学校填入了自己的第一、二、三志愿。我后边的一群农友们看到了,对我说:“干脆你帮大伙填好算了,我们自己写上姓名号码。”就这样,我就帮他们填,胡乱地填,每张表格上也会变动一下。不是为什么,只是觉得这样交上去会看起来好一点。很像抄别人作业时会稍稍改动一下,如果完全一样,怕老师发现,会看得出来。
大概已到冬天了,有个朋友告诉我,“你可能已经考上了!”我第二天就去县城,城里人都在议论此事,他们告诉我,县里百货商店大楼的墙壁上贴着名单。等我到了百货大楼时,天已傍晚,又下着滂沱大雨,我在雨中看到有几张很大的大字报贴在墙上,因为下雨,上面部分的纸张已经脱落,卷着挂下来了,急急地找着我的名字,没有找到。心想,大概人家搞错了。第二天,路上碰到一位邻居,他说他亲眼看见我的名字,在第一行的。我又跑回去看,还是没有找到我的名字。但大字报的上边卷着,那挂下来的部分什么也看不到,如果在第一行,名字是看不到的。所以我始终没在榜上看见我的名字。
三天后,县里有人打电话通知我,说是被第一志愿录取了。当我知道这是真的消息时,我第一想到的不是自己,而是,这下糟糕了!我帮那批农友所填的志愿都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学校!后来才知道,那批人中没有一个人考上,所以填对填错都不重要了。
我就是这么“挤”上大学这趟列车的。
人的一生其实没有成功与失败,只有“挤”上,还是“挤不上”火车之别。这个世界无论生活还是工作,其实都是在赶火车,有时挤上了,有时没挤上。
高考上大学、参加比赛、找到好工作、升级加薪都是挤火车,甚至交到一位好朋友,买到一间合适的房子,也是挤火车。当我们挤上了,庆幸之余,应感激那些帮我们,“托”我们挤上火车的人,不应自负。我们今天挤上了,明天还可能有挤不上的时候。挤上了,还有下车的时候。如果有可能尽量去拉一把没有挤上火车的兄弟,就像那些曾帮助我们挤上火车的人。
当我们没有挤上火车的时候,我们也不妨坐一坐,歇一歇,对自己说,还会有下一列火车的,自尊自重,只要我们的梦想还活着,只要有足够的勇气和毅力,我们一定有挤上火车的那一天。
人的一生都是在挤火车,人们常常在意一次挤火车的成功与否,而对挤一辈子火车这件事准备不足。然而,挤火车是一辈子的事业,我们每天都将在路上,在火车上,都在跟着呼啸的列车前行。
雷锋网附:徐校长鸡年题字一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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